凌春杰，土家族人，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爹的河卡》《深海钓》《花屋场》等多部，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蒙、哈、藏、维、朝语种文字。

村 庄 里 的 城（节选）

凌春杰

2011年3月，你在春喜的陪护下来到深圳。在我的印象中，你是第一次到深圳。但你说，一九六几年，你和部队从云南去海南岛，那才是你第一次到达深圳。那时的深圳，就是一个小镇，一个村庄。这是你给我的描述的印象。

是的，深圳曾经也是一个村庄，一个临近南海的渔村。你的话使我想起了比较切近的中国农村，除了城市，不同的农村有着不同的村民，他们或者都是农民的身份，但在草原上叫牧民，在海边的叫渔民，而在花屋场则叫农民。他们身份有着细微的身份差异，却在很长时间过着自己自足的生活，农业，渔业，畜牧业，至今仍是在城市商业之外的另一种生存状态，它们和城市的商业文明相互仰望，在城乡的迁移中形成越来越大的张力。

我告诉你，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十年以前还是一个叫作坂田的农村，几年前家门口还充斥着一座座山岗，现今的坂雪岗大道和附近的地铁，都是这两年新近的变化。深圳的变化，连我都是觉得有些诧异的，现在想来，你是站在更为久远的时间维度上，而我还没有从现实中抽离。在你 70年的人生阅历中，这种变化虽然足以让你激动，却可以在面神上表现出波澜不惊。

你说，无论哪个城市，还不都是从村庄发展演变来的。你的语气，充满了辩证的冷静。

是的，深圳也是从一个村庄开始，在岁月的更迭中嬗变、聚集，直到有了今天。你的冷静，使我想起了我到达深圳的第二年，心中埋藏的考古热情再度萌发，因为我看到了苏铁，看到了红豆杉，看到了很多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植物。那年深圳电视台征集栏目创意，我以《奇异的植物化石》为题，提交了我的第一个与这座城市开始对话的想法。

在这个策划案中，我将栏目背景定义为科普性和人文性，提出了从深圳的考古发现、深圳的现有化石植物、化石植物的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环境学等价值、化石植物的科研价值、化石植物今天的经济价值等节目构成，我在这一创意在终评中获得小小的鼓励，使我开始有意以更久远的眼光来看待深圳。

庆幸的是，现代科技让我可以从云端审视深圳，一如我回望花屋场。这种审视，使我可以脱离身处深圳的局限，拥有无限的自由，当我的眼睛上升到环绕地球的一颗卫星，深圳是一个点，这个点无论多么繁华现代，在地图上和花屋场相同的倍率没有本质的不同。当我滑动标尺，到一个省一座，一个区一条街道甚至一栋楼房时，我们才能真正看到人类的迁移与聚集所造成的都市繁华。当深圳还是一个真正的村庄，或者更久远的时候，那时的深圳又是一种什么姿态？深圳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渔民的村庄演化为如今的国际化现代化先进城市的？

当我走在深圳的大街上，想起深圳近两千万的人口中，至少有一半像我一样来自乡村的村庄，我就似乎嗅到了乡村的人气息，无论他们怎么把自己穿戴成多么绅士淑女，从他们血液渗出的汗味，我知道我们都是一个同类，来自某个村庄，或者更久远一些，来自某个山洞的同一种动物。

这样的深圳，在你对它的过往的描述中，使我沉寂的某种热情得到复活，从乡村到城市，从花屋场到深圳，我相信站在时空的坐标上，能够看到更多的本质的连接。在我到达深圳的第二年，我在《行走宝安》中开始了深圳的追寻之旅：

不太遥远以前的深圳，我们还可以从一些世纪老人的记忆中回放，在民间传说和史志中沉钩。而河那边的香港，已是一个繁华国际商埠，不安地睨视这一片荒凉，也许在某一时刻，还作为一种景色欣赏。那时的宝安，连香港的远郊也比不上，它沉睡在待发现的考古遗址中，静静地守候，有一种信念始终如一，使宝安保持着自己的风骨，轻轻地行走。

你在上个世纪到达的深圳，属于现在深圳西部的宝安，属于那时的南头或新安。那里至今依然是自西自北而来的重要通道，你在那时不得不从宝安路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当我从东莞进入深圳，我首先介入的，也是被你称为深圳而今曾很长时间被成为关外的宝安。

上个世纪，农民取得政治上的翻身时，城市对于他们还很遥远，宝安还和花屋场具有更多的相同之处。他们失去土地太久，一旦拥有了自己的土地，在生产粮食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一家的产粮比地主仓里的存粮还要丰厚许多。一场中国的农村改革赋予了农民灵性与活力，农民的意识一旦苏醒，他们就看到了远处城市的夜空星光灿烂。宝安在久经开放的海洋文化浸染中，潜藏已久的宝安最先参破禅机，把农业、渔业和商业紧密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座难以再作无限复制的标本，在光明的农场可以看到滑草这样的都市娱乐，在海上田园，享受的是自然与都市融合的风光——农民的心灵在城市化的号角中，与城市的接近，释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有时候，以至于我们分不清是身在都市，还是心在乡村。

人类的发展注定是一部城市化的历史，正因为如此，中国在几大文明中心的辐射下，才闪动着众多古城古都的芬芳。当深圳还是宝安的时候，宝安在宽广的珠江口岸垄起了一座城镇，又演化为令人瞩目的大都市，成为中国的窗口和焦点，成为农村可望不可及的梦想蓝图。当今天的宝安属于深圳的时候，偌大的宝安处处透着都市的气息，农业、农村和农民这样沉重的话题蓦然可以轻松谈起，富裕使那些原住民直起了腰杆，农民，这个在很多地方还处于相对贫困的弱势阶层，他们在宝安已经幸运地过起了都市生活，曾经飘荡在中国农村的重低音，被宝安高昂的城市化的进行曲所淹没。

我想起很多人口集结之处，他们都在城市的四处保留了一处处绿地，种上花草，种上大树，苦心营造自然的气息；想起宝安的农民们，他们在城市化的旅途，处处透着商业文明的睿智，面对大片的树林土地，不是极尽的砍绝铲平，既招商引资又因势利导，一个湖泊，就可以弄出驰名中外的高尔夫球场，一座山，就可以塑造得文化意味十足……城市和村庄，在这种融合中滋生出新的生活气质。

在深圳这样时尚前卫的都市，一种潜藏已久的追寻就这么渐渐复活。而我那一点窥探考古的好奇，限于时间和精力，常常只能通过欣赏别人的成果来获得满足。多年以前，我曾对人类古老的历史充满了好奇，试图从古生物学的角度窥探出一些奥秘。自然，对于别人的最新成果，我保持着关注。每个晚上，我都要看一篇两篇文章，枕边放有一支铅笔，读到精彩之处，忍不住要作个记号；触动了慧根的，也要赶紧在那个句子旁边记下。十多年来，我落魄的时候没有终止过阅读，日子稍好一些的时候，也没有因为可以享受而远离书本。生活在变迁，我离考古越来越远。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参与田野式的考察，只在悄悄地阅读考古，成为一种私下的嗜好和习惯。

阅读考古，不像实地考古可以有那么多惊喜或乐趣，却可以让视阈更加幽深，通过与高人的对话与咀嚼，保留内心那一片宁静，抵达跨界的触类旁通。正是在积累的这种阅读，使我在灵魂深处，从没有停止过对生命的探寻与追问，“考古阅读”帮助我从自然与历史的角度，对人类进行观察省思，使我对生命充满了敬畏，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对世界充满了感恩。

你离开深圳的时候，似乎意识到已经时日不多。那天一早，我和朋友开车送你们去宝安机场，一路上你一言不发，面色凝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在奔驰的车上，我从后面给你照了一些照片，是你的背影，在我的心里，仿佛这就是永别了。至今我也不知道，你沉默不语，是对深圳对我这个儿子的人留念，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

到了机场，我陪你们办好登机牌，站在安检线外，目送着你隐没在等待安检的人群中。自我和你分开的那一刻起，你一直面部向前，没有回头看我。你不知道，你的儿子手举着相机，拍下了以为是最后的身影，长泪直流，内心绞痛。

你就在深圳，我还是要回到花屋场。这是你离开深圳前，留给我的最后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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